2009年11月13日 星期五

武林外史-白飛飛

雪落無聲-四毛原作

作者:雲衣

日期:2004-05-25 16:15


1.

花轎幕簾放下的那一刻,我發現嫁衣袖口抽掉了一根絲。我將袖子蒙住臉,陽光透進來,使我眼中有了一絲光彩。我想,這樣很好。否則我琥珀一般的眼睛會盛不住一個新娘應有的嬌羞。洩露我的計謀。


我叫白飛飛。我將要嫁一個我要殺死的人。



四歲以前,我和娘四處漂泊,居無定所。四歲開始,我和娘終於有了一個家。娘給她取名為幽靈宮。我很喜歡這個名字,就象喜歡自己的名字——白飛飛——一樣。幽靈幽靈,象水滴在青瓦上的聲音。

住進幽靈宮的第一天夜晚,我躺在青條石板上,看著窗外白雪翻飛,赫然發現有一枝梅花挑進我的眼簾。雪落無聲,暗香浮動。我從視窗爬了出去,攀上梅樹。

那是一株白梅,極瘦弱,卻依舊孤傲的,倔強的,在這冰天雪地間生出極晶瑩的梅花來。我想,她必是深戀著雪的。我摘下一朵,在手心裏捻碎了。花汁滲進我皮膚的紋路,留下一手的素馨香氣。我笑起來,在漫天白雪和白梅之間奔跑。那一晚,整個幽靈宮回蕩著我格格的笑聲。


第二天晚上,我如舊攀上梅樹。最高處有一朵開得最盛最晶瑩的梅花,誘惑著我。梅枝太細,吃不住我的分量,顫顫的。我的心一高一低地起伏。我的手指就要觸到她了……

我摔了下來。梅樹倒了。它是齊腰斷的,傷口處露著白森森的木頭芯子。我怔怔望著一地散落的白梅,被雪掩埋。我想我是摔糊塗了,因為我看見她們霎時變成紅的,變成一朵朵紅梅!

娘冰冷的聲音抓住我,越美麗的東西越危險,沉迷只會磨損人的志氣,你不需要。



箭從我的鐐銬之中射向朱富貴時,我望見他額頭的皺紋。如刀刻般深,埋藏著往事。眼裏有著淒苦的神情,轉瞬變成震驚和惶恐。我的箭射中了他,沒有濺起半滴血。

預料之中我中了一掌,輕飄飄地飛了出去。但我並未受傷,我穿著金絲軟甲,冷二的那點皮毛功夫又豈能傷我。門外潛伏大批幽靈宮女,我可輕易逃生。仁義山莊和快活城勢必結仇。我的排程天衣無縫。我等著他的第二擊,暗暗運勁……

我失算了。冷二那掌並未揮下。不,他出掌了。只是有人擋在我的前面,替我受了他一掌。

“冷二爺……”他的聲音很好聽,有寬闊的肩膀,黑髮略帶凌亂的披在肩上。

他轉身,抹去嘴角的血,向地上的我伸出手來。

他說:“來!”

我遲疑了。走還是留?

我將手放到他的手心裏,輕顫著。他的手掌很大,完全覆住我的。掌心有厚厚的繭子,握著我時微微生疼。

他站在那裏,微微笑著,眼裏漾著波。溫暖而模糊,像他背後的陽光。他讓開一些,讓我和他並肩站在陽光裏。那一剎,我覺得我琥珀般的眼睛裏凝固的生命開始震顫。我用手擋住眼睛,手背上留下濕熱的液體。



在我十歲時,我擁有了另一個生命。是一隻老鼠。不知何時起在我的房間裏出現。我將它養在我的被子裏,省下飯食水果來餵養它。我叫它小瞳,因為它有和我一樣漆黑明亮的眼珠。

它機敏而靈巧,非常地聽話。每日吃完我帶給它的食物後,會在我的掌心跳舞,討我歡心。清晨,在我耳邊吱吱地將我叫醒。我不在時,它安靜地呆在被子裏等待。

我沒想過讓它走,它也不願離開我。我們彼此信任,彼此相愛。

直到那日,我如常的將手伸進被子。沒有往日毛茸茸的身體溫暖的接觸。我只覺手指鑽心的痛,有什麼狠狠地咬住了我。我將手抽出來。小瞳咬著我的食指,身體繃 緊,緊張地掛在我的手上。它的眼珠殷紅如血,一臉凶殘,嘴裏發出啃噬的聲音。我將它甩脫。它落在地上,折身竄出。門口,娘將它踩在腳底,鞋跟轉了兩轉。它 沒有呻吟。

娘推開撲到她懷裏渴求安慰的我。將鹽撒在我的傷口上,不準我掙扎。我痛的失語。

這是給你的教訓。不要輕意付出感情,否者你會更痛。



我留在了沈浪身邊。還有那個喜怒形於色,開朗活潑的少女,朱七七。

她喜歡沈浪,而自己不知道。她輕嗔薄怒,忽喜忽憂,都只為了他。她柔聲喚他“沈大哥”,嬌叱“該死的沈浪!”。她刁蠻任性,無理取鬧。沈浪由著她,呵護的,嬌寵的。旁人也是一樣。她擁盡天下,她是天之嬌女。

我憎恨她。從她打了我一掌開始。不是因為一掌之辱,而是因為她那時眉宇間的怒氣,眼中的悲傷。那樣的坦然。她是可以縱情袒露自己的女子,沒有傷痕,沒有秘密。猶如第一縷晨曦,那樣的光芒萬丈,刺痛了我,提醒我的殘缺。

我是一面早已摔碎的鏡子,無法修復,照不出完整的影像。



我十四歲時有一個貼身的宮女,叫明霞。

明霞長我三歲,性子活潑。最愛給我梳稀奇古怪的髮式,剪裁五花八門的衣裳。這一切都是瞞著娘進行的。在這種秘密遊戲裏,我們親密無間。

她常常指著鏡子裏的我,說“小宮主長大後只怕要迷死天下男人的呀”。說完之後,又捂著嘴吃吃地笑。我並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,只隱約的高興。常因此而害羞地低下頭。

她身上有健康和快樂的氣息。我依戀著她,在她身上看到和學習身為一個女人花般的嬌柔和羞怯。

她被娘派出宮執行任務。三個月後她回來,變的沉默寡言。常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念一首叫雨霖鈴的詞。念完後忽而流淚忽而微笑。無論何種姿勢都美麗極了,她的生命空前的盛放。

……多情自古傷離別。更那堪冷落清秋節。今宵酒醒何處,楊柳岸、晚風殘月。此去經年,應是良辰好景虛設。便縱有千種風情,更與何人說。

很美的詞,可娘不喜歡。她暴跳如雷,將明霞關了起來,獨自出宮。幾日後,帶了一名男子回來。他已奄奄一息。

娘拔出他的佩劍,交與我。

殺了明霞,因為她是叛徒。娘的指令。我持著劍走進囚室。往日如花的女子,頹敗如枯草倒在牆角。看見我,她撲上來,緊緊拉著我哀求。

不要殺鳴哥!求求你,小宮主!放過他。

我茫然的看著她,不知前因後果。背叛兩個字燒灼了我的心,我最好的朋友,最好的姐姐,背叛我,離棄我……

我拔出劍。

流水劍!她尖叫著。你們殺了他!你殺了他!你們姓白的果然都是瘋子,魔鬼。她的臉扭曲得厲害,眼神充滿怨毒。

我詛咒你,詛咒這幽靈宮,魔鬼地獄!你,會萬劫不復!白飛飛——萬劫不復!

她咬牙切齒,我害怕起來。劍洞穿她的身體,她的血撲了我一身。

那個男子在明霞死後,也立即觸壁而亡。那幾日,幽靈宮始終彌漫著血腥味,久久難散。

對背叛自己的人,不可心軟。飛飛,你做得很好。娘第一次的嘉許。我冷冷看著鏡中的自己,眼中那琥珀的色彩一點點地凝固起來,波瀾不驚。



在沈浪身邊的時候,我常想為什麼當初會跟他走?為什麼會留在他的身邊?

只因他眼中粼粼的波光,他向我伸出的手溫暖而厚實。因為那日和他一起沐著的陽光太燦爛。因為在朱七七羞辱我時,他的回擊,他的保護,讓我明白自己也能被珍 惜和疼愛。因為我的臉上有了和明霞當年吟頌雨霖鈴時同樣的明麗色彩。因為他能將惡夢中的我叫醒,抱著我,呵護我入睡。他的懷抱溫暖寬厚,似乎能抵擋一切風 雨。

他說,飛飛你笑起來很好看。

我低著頭,笑容溫婉。心裏甜蜜撕扯,滴出血來。

我愛他。



十四歲以後,娘開始鞭撻我。長鞭像嗜血的蛇,將我的身體扯開一個一個口子,貪婪地飲著。

娘的話語從一開始咒罵柴玉關,變成咒罵我。她看我的眼神漸漸訝異,又轉成厭惡。每當她在黑暗中瞪視我,陰冷的目光糾纏。我會取下長鞭遞給她,順從地靠在木架上。等待她又一次的瘋狂。

不要癡心妄想,沒有男人會喜歡一個滿身傷痕的女人。賤人!你是我挑選出來的,你就是我!我的輪回,我的宿命!你的人生只有報仇,報仇,報仇!



娘在沈浪和我的身上下了陰陽煞。她把我從沈浪的身邊奪走。告訴我我的愛情是一個騙局,一個陰謀。

什麼山盟海誓,天長地久,和自己的命比起來,就什麼都不是了。沈浪為了活命,拋下了你。

我不信。我冷冷看著她。她在嫉妒我,我的青春,我的人生,我的愛情。她統統都沒有,所以她嫉妒,想要破壞。我前所未有的恨她。

可是不要緊,她老了。而我還有無盡的希望。我還有沈浪。我有一生的幸福。

我離開了幽靈宮。

我看到了沈浪和朱七七。

……

世界在我眼前劇烈地搖晃起來。

為什麼要懲罰我!

梅樹是娘砍倒,小瞳被她下了藥,明霞是自己撞上我的劍。

為什麼要懲罰我?

不,

如果不是我貪戀梅的色彩,它不會被砍。

如果不是我私心不願放走小瞳,它不會被娘下藥失去常性。

如果不是我在娘面前念了那首雨霖鈴,明霞與那男子的私情不會被知曉,明霞也不會死。

但,不要懲罰我。求求你們——

10·

我回到了幽靈宮。我無處可去。娘沒有責難,第一次露出慈愛的表情。她撫著我的長髮,眼中閃著勝利的光。

我已無所謂。

我把頭靠在宋離的腿上。心縮成堅硬的一小塊,敲打不出任何聲音。

宋離是一個忠直的人,不會惑於美色,但無法抗拒似水柔情。勾引人的本事不用學。我只需低下頭,眉向上挑,淺淺笑著。他心馳神搖。我想起沈浪,心裏銳銳的痛。

他喝下那碗絕情茶時,眼中的波光凝成冰,刺得我幾乎站立不穩。唾棄的口吻,厭惡的神情。似乎看到什麼極醜陋汙穢的東西。

我恨他!

11·

宋離帶我進了快活城。我還是敵不過柴玉關。

娘死了。

合上棺木的那一刻,我看著她傷痕累累的臉。我已經知道陰陽煞的騙局。沈浪果然有不得已的苦衷。她親手斬殺了我的幸福。我不明白她傾盡一生之力報復的是柴玉關還是我。

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。所有的愛恨癡纏,恩怨糾葛只願隨著她的死亡而消散。她的人生可以平靜了。而我可以重新開始。

我蓋上棺蓋。安息吧,我的母親。我這一生唯一的親人,敵人。

12·

我回到沈浪身邊,卑微的,如塵土被他踐踏。我懇求他讓我留下。我變得不像我自己。只為抓住最後的希望。

他還是選了朱七七。選擇了這個燦若朝花的女子站在他的旁邊。他們二人的光芒相互輝映,即使太陽也要相形見絀。

我始終只有黑暗而已。

人生有很多岔路,一不小心就走上一條不歸路。……你我二人一走一留,一躲一避之間彼此錯過了。

沈浪如是說著,眼中有當日的疼惜。

我心裏想起娘的話,你就是我!我的輪回,我的宿命!你的人生只有報仇,報仇,報仇!

果真一語成讖呢。

我淺淺一笑,對他說,你是一個厚道的人。

13·

宋離飛身而下,捨命為我引開追兵時。我躲在屋頂,心裏想,娘說錯了,天下男人不盡是負情薄倖的,也有深情如斯可不顧性命,但不是我要的。

宋離可以為我而死。

我可以為沈浪而死。

而沈浪,他不會為任何人去死。他只會站在那裏,微微笑著,眼裏漾著波。溫暖而模糊。

想著這些,我心裏很平靜。就像翻開身上的傷痕,一條條細細數著。這是劍傷,這是鞭痕,這是自己割的……他們的存在只證明一切曾發生過,只證明我生命最終被割裂地支離破碎。我已經漸漸不痛了。

我開始釋懷,開始原諒沈浪。他的愛只有那麼多,時間一長,也就淡了。生死相許只是我自欺欺人罷了。

無物結同心,煙花不堪剪。

14·

宋離眼中熱烈的盼望,我只覺疲憊。我生命的熱情早已燃盡。該是結束的時候。

在快活城,我飛身擋住那支射向沈浪的箭。臨死那刻,我想起七歲那年的白梅,原來是我的血染紅的。我還是逃不開宿命。

或是,我逃開了,因為死亡。

暗香浮動,雪落無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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